徐怀中:作品要经得起历史和人民 的检验******
【人民需要这样 的文艺家⑯】
光明日报记者 刘江伟
93岁 的徐怀中 ,头发花白 ,眉目慈祥,体态雍容 。这位从炮火中走出来的战士,经历过大时代淬炼与锻造的作家 ,晚年生活显得波澜不惊。一生的行走、惊险 的阅历、写作 的感悟、赤诚 的情怀,全部熔铸于岁月沉淀后 的悠淡从容 。
徐怀中 光明日报记者王倩摄/光明图片
冬日的一个下午,徐怀中再次聊起他 的人生过往 ,那些烽火年月、那些文学情缘、那些故人旧事,在记忆深处涓涓而出 。这一刻,时光仿佛被拉得无限绵长 。
徐怀中喜欢“慢生活”。闲暇之时 ,他常常读古代文化典籍 ,还有自然哲学方面的著作 。有时还会抄写古代哲人 的语录 ,反复阅读品咂 ,沉浸在某种理性幻境之中不能自拔 。
生活慢 ,写作亦慢。他曾把写作称为一种爬行,“两只手扣在泥土上 ,一步一步向前。回头来看大地上留下过我 的两行手模足印,就很满足了” 。因为“慢”的速度,徐怀中近70年的创作生涯 ,发表作品不足百万字;但也正因为“慢”的严谨 、“慢”的精益求精 ,有时甚至是“慢”到自我折磨 ,使他的作品在不同历史时期独占鳌头。
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,便惊艳文坛。20世纪50年代 ,20多岁 的徐怀中,作为工兵部队 的连队指导员,赴西藏修建康藏公路。那时 ,他边工作边搜集素材,足足花了两年时间,完成了长篇小说处女作《我们播种爱情》。
小说冠以“爱情” 的标题,写了几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,但徐怀中没有刻意渲染爱情 ,而是在更高的立意上 ,将“爱情”升华重构,表现了西藏建设者对祖国大写的爱 、深沉 的情。他 的作品在舒缓中裂变、幽默中剥离 、平静中奔突,让现实主义创作焕然一新 。
1956年,小说在《解放军文艺》刊发后 ,受到文学界极大关注。著名作家叶圣陶看到就被吸引住了,“有空工夫就继续看 ,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” 。他专门写了长篇书评《读“我们播种爱情”》,发表在1960年2月6日《光明日报》上 ,“《我们播种爱情》 是近年来优秀的长篇之一 ,必然会得到读者界一致的承认”。小说还被翻译成英文 、俄文 、德文、日文等在世界范围内流传开来。
虽说慢工出细活,但出细出新谈何容易 !
徐怀中深谙“慢”和“新” 的辩证法。
在创作中,徐怀中尽力摆脱那些有形无形 的思想禁锢 ,清除残留 的概念化 、公式化影响 ,实现弃旧图新轻装上阵 。“其实也没新到哪里去,只不过 是回归到小说创作所固有 的艺术规律上来。一条河断流了干涸了 ,只有溯源而上 ,回到源头,才能找到活命之水。”徐怀中说。
以独特的美的发现观照战斗岁月 ,以清新俊朗 的审美风格、内外兼修 的文化素养滋养军旅文学创作 ,渐渐成为他创作的独特标识 。他 的短篇小说《西线轶事》被誉为“新时期军旅文学 的换代之作”,获得1980年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一名;纪实文学《底色》被称为“感人肺腑 的生命之书” ,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……
2019年,徐怀中再次获奖——长篇小说《牵风记》以对革命战争的全新讲述,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,他也成为茅盾文学奖史上最年长的获奖者 。
聊到《牵风记》 ,徐怀中的话匣子立刻打开了 。《牵风记》只写了一个旅长、旅长的警卫员、旅长 的参谋和一匹马的故事 。战争背景最大限度地被隐没了 ,“小船拨转头来 ,驶入了亦真亦幻的另一重天地” 。
早在1962年,徐怀中便开始创作这部小说,断断续续写了20多万字 。但 是在特殊历史环境下 ,他又亲手烧毁了书稿 。随晋冀鲁豫野战军挺进大别山这一段经历 ,是徐怀中写作生涯中至为珍贵的一个题材 。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?他暗自发誓,不弄到完全满意的地步 ,宁可窝在手里,也不拿出去 。“到了晚年 ,我想我该放开手脚 ,来完成我生命中最后 的一次搏击。”
2014年 ,经过一个寂寞而又漫长的准备阶段 ,徐怀中着手打磨长篇小说《牵风记》 。没有写作提纲 ,徐怀中只准备了一个塑料硬皮小本子。一个生活小细节,一句有意味的话 ,他都会随手记下来 ,“我希望凭借自己多年战地生活的积累,抽丝剥茧 ,织造出一番激越浩荡 的生命气象”。
那时,他白天写两三个小时,身体不舒服或者头晕 ,就停下来。“写到哪儿算哪儿,就算最后写不完,对我来说 ,它也已经完成了”。薄薄10多万字的一本书,写了将近5年。
《牵风记》 的问世,为军旅文学刮来一阵新风。茅盾文学奖颁奖词如此评价:“徐怀中以超拔 的浪漫主义激情 ,在雄奇壮阔的革命战争背景下,深情讴歌山川大地上生命 的高贵 、勇毅 、纯真与飞扬 ,对人与战争 、人与自然 、人的超越与升华等文学 的基本主题展开了新 的诠释。金戈铁马与诗书礼乐交相辉映,举重若轻而气势恢宏 。”
“上天看我步入90多岁了,还在扒着文学创作 的碗边不肯松手,给我一个小小的奖赏。”徐怀中自谦 的语气中带着遗憾 。在他看来,小说并未达到自己 的写作初衷 :“我理想 的《牵风记》应该 是古琴 的空弦音 ,如铜钟一样浑厚悠远 ,弹奏者技艺指法应该 是炉火纯青 的 。这个要求我远未达到 。”
对徐怀中生活与创作 的反差,著名评论家雷达生前 的评价切中肯綮 :生活中 的徐怀中 ,敦厚 、随和 、节制 ,并不锋芒毕露;艺术领域 的徐怀中就不同了,他的血管里流着冒险者的血,固执而自信,绝不轻易放弃他领悟 的艺术法则 。
回望徐怀中 的创作 ,塑造 的军人形象是最多 的 。《底色》中直面炮火 的硬汉军人、《阿哥老田》里帮助苦聪寨走向文明 的军人 、《一位没有战功 的老军人》在后勤岗位上兢兢业业的军人……徐怀中崇敬英雄,也爱写英雄,喜欢塑造有烟火气的英雄形象:“我们生活在英雄辈出 的时代,为什么不多去描写英雄?”
对于文学创作,他认为作家应有敬畏之心,作品要经得起历史和人民的检验。“写一部作品 ,有点像书法,那要看你 的手感如何了 。你 是否真的触摸到了她的肌肤,触摸到了她 的体温 ,她的脉动。一块璞玉,最要紧的 是能否唤醒她的魂魄。达到这个要求,留下一些残缺瑕疵 ,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。”
这段时间,徐怀中稍有精神就捧着书看。他正重温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。小说中,那个勇敢 的少年,那些传奇的遭际 ,那种执着 的坚守,常常令他发出感慨,赞叹文学经典的魅力。
傍晚时分,夕阳西斜,透过窗子,洒进一片金黄。徐怀中依偎在阳光中 ,这,不正是一位守望者吗 ?!
《光明日报》( 2023年01月08日 01版)
(文图 :赵筱尘 巫邓炎)